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8-07-06

改變世界的夢想:殯儀館開舞會和零預算的樹葬

顧燕翎

  2006年底,陳定南先生去世,遺願灑葬,後家屬打算樹葬,但皆因宜蘭縣政府未有規劃專區,無法舉行,而改為回葬祖墳…。

從不滿足開始

  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小本子,裡面抄著自己喜歡的句子,其中最讓我振奮的莫過於蕭伯納的名言:理智的人改變自己去適應世界;不理智的人卻試圖改變世界來適應自己。因此,所有的進步仰賴不理智的人。

  大學到研究所,從一個學門流浪到另一個學門,內心始終潛伏著不滿足感。白髮皤皤的指導教授說:燕翎,你不能又要理論,又要行動啊,人生總得有所妥協。但我還是放棄了學術殿堂中的博士學位,在荒煙蔓草中拾起了當時被視為沒有學術價值的婦女研究。不只是理論與行動結合的誘惑,更是改變自己和改變世界的召喚。是的,不先改變自己,這個文化和習俗的產品,如何改變世界?

  改變的戰場從任教的大學、婦女運動開始,隨著時光推移,神祕的召喚將我引進政府部門。接手台北市社會局時,明知是一個已經累積了太多問題的爛攤子,卻竊喜得到了另一個改變的機會,沒日沒夜摩拳擦掌,一個又一個目標,拚命幹活。社會局的業務中,殯葬是一個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領域,卻也因而充滿了改革的可能性。在這塊黑色禁地中,我首度接觸到死亡,開始思考死亡,以及與死亡相關的種種公共政策。

死亡和公共政策 
 
  死亡是生命不可避免的一個過程,從歡歡喜喜迎接新生命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生命同時也踏上了死亡之旅。不同的文化各有其面對死亡的態度,華人算是最為死後操心的民族了,既知是宿命,仍然千方百計延後那一刻的到來,以隆喪厚葬、祭祀祖先來延續想像中的死後世界。中國歷代政府在歷經戰亂動盪之後,往往為了休養生息的經濟理由,提倡簡葬,如西漢文帝、東漢光武帝,但成效都十分短暫,一旦民生富裕,厚葬之風又起。佛教傳入中土後曾經流行火葬,卻在宋朝遭到禁止,而仍然奉行儒家入土為安的觀念。延傳至今日,風水、土葬仍然盛行,喪事、葬儀講究排場,在地狹人稠的台灣,製造了環境、噪音、交通等等諸多公害。

  每年春末夏初,清明過後,經過掃墓子孫的伐木除草,台北近郊山頭大大小小的水泥墳塚一個接一個露了出來,不僅青山為之失色,也破壞了水土保持;殯儀館附近不論好日子壞日子,交通打結是常態;大街小巷馬路當中隨時搭建的靈堂更是聲驚四鄰。多年來有識者除了倡導生死學教育,推動殯葬改革,期望養成坦然面對死亡的態度;也鼓勵民眾簡葬,為子孫留下淨土。但因殯葬事業牽涉龐大的既得利益和傳統觀念,比其他的社會改革更為困難和危險。好在經過無數折衝妥協之後,新的“殯葬管理條例”終於在2003年七月底發布施行了。新法的革新創意中最劃時代的作為莫過於讓海葬、樹葬、灑葬等自然葬法合法化。

  人赤裸來到世間,享受萬物供養,無以回饋,臨去何忍還要留下一堆水泥垃圾,破壞生機?樹葬、灑葬讓人全然化為塵土,走得乾淨、瀟灑,無論從生態、經濟、景觀、風俗等角度來看,“殯葬管理條例”都堪稱進步的立法。但法律雖然好不容易通過了,學者和政府官員卻一點也不興奮,反而十分悲觀。因為不論土葬或使用納骨塔,傳統風俗都講究方位、日子,甚至顧及生肖沖剋,除了慎終追遠,對先人的禮數不可少,更攸關日後家族興旺,子孫發達。所以為了改運,甚至日子越不景氣,手頭越拮据,喪禮反而越隆重。台北市地少人眾,公墓規定七年輪葬,七年後必須撿骨遷葬。實施以來,民眾一旦家中有了不幸事件,找不到理由,便怪罪輪葬制度破壞了風水。那麼,若更進一步,推動無墓地、不立碑、土地循環使用的樹葬、灑葬,人民會接受嗎?在內政部的研討會上,學者們個個擔心觀念不易突破,基層官員也預見阻力重重。因此即使法律通過了,卻沒有人相信短期內可能落實。

政治鬥爭

  不幸的是,台北市面臨的阻力尚不止此。為了鼓勵地方政府執行新法,內政部提出了獎勵措施,編列遷葬補助經費,補助地方政府籌設樹灑葬專區。然而中央政府在民進黨主政之下一貫對台北市採取打壓手段,許多社會福利的法定補助項目,像中低收入戶老人生活津貼、低收入戶家庭生活補助等,都中途叫停,不撥款就是不撥款,導致市政府預算大失血。殯葬部分也如法炮製,內政部慷慨給了台北縣兩千五百萬元在新店設立多元化葬法示範區,台北市再怎麼申請卻全給打了回票,一分錢也不給。

  在政府多年看了太多的漫不經心和浪費,我最大的感觸是沒有錢固然很難做事,有錢而沒有人才、沒有決心更不可能成事。沒有經費已是鐵的事實,豈能因此放棄改革?只得和我的同仁們苦思變通之道,用創意換取資源。為了在社會觀念上跨越生死鴻溝,讓死亡、喪葬不永遠等於陰森冰冷,又不想增加額外花費,我們決定異軍突起,趁農曆七月(民俗的鬼月)的殯葬淡季,市立殯儀館難得有閒置空間,辦一場歡喜熱鬧、年輕族群喜愛的飆舞,其間穿插有獎問答,趁機宣導現代化、個性化的葬儀、新的殯葬法規以及自然葬法,為青少年們在非常另類的場所上一堂另類的生命教育。

誰在阻礙新觀念

  但是朝新方向踏出的每一步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障礙。要辦一場吸引群眾的大型舞會,需要稱職的主持人,可是民間相信七月鬼門關大開,藝人們已經心存忌諱,再聽到殯儀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敢答應。社會局七科的同仁文秀點子十足,尋尋覓覓,找到了美國人巧克力、日本人Boss和觀念較開放的藝人丁小芹,他們沒有禁忌,點頭答應了。在記者會上,巧克力開朗地裂開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說,在美國往生代表回歸自然,他母親生前便交代在她的葬禮上不要哭泣,也不要穿黑衣,要開一個Party,慶祝她走上生命的新旅程。Boss則說,他個人最喜愛的方式就是海葬,可惜在日本尚未合法化,他們兩位都大方地支持自然葬法。消息見報後,有喪家直接向市府高層投訴,不能接受在殯儀館開舞會這件事,因為他的家屬正躺在冰櫃中,等待八月下葬;於是高層出面勸阻,認為這樣做對死者不敬。這場「飆舞ㄙㄨ ˋㄥ中元」的活動最後改到大安森林公園舉行,以嬉哈舞曲及搖滾安魂曲為主,舞動全場。整個過程雖然波折不斷,卻也因此幫我們成功地攻佔媒體,連續數天占據大篇幅的報導。代表新觀念的樹葬、灑葬頓時成為熱門話題,我們也以極少的經費達到了宣導新觀念的目的。

  是幸還是不幸?對於新觀念的接受民眾似乎常常走在政府前面。市民的正面反應讓我們信心倍增,一鼓作氣之下,覺得行動的時候到了。可是內政部的補助還是沒有,我們自己編的一筆公墓規劃費又接連兩三年卡在議會,不得動支。沒有汽油的車要如何上路啊?宣導是七科的業務,現在實際執行的接力棒交到了殯葬處。鑼鼓喧囂中布幕已經拉起,戲要如何演出呢?好在老演員有硬底子,腦力用不完。陳處長和同仁優雅地走上舞台,轉身之間,利用整修自來水管的機會,將富德靈骨塔旁一塊兩百坪的空地整理了出來,遍植榕樹、含笑、羅漢松、福木、梅花、桂花等樹木,又開闢了紅、白海棠、杜鵑、金露花、西洋雪茄等各色花圃,成立了以實驗為名的樹灑葬園區,公開徵求市民預約。

  在政府體制內工作,有足夠的公權力,可以讓夢想成真,卻也因為有權力,成為各方覬覦的焦點。誰不想來分一杯羹呢?舞台的燈光才剛打亮,一位不速之客就跳了上來,原來是撲向媒體光芒的議員大人。正當我們卯足全力,籌備全國首次樹、灑葬,國民黨的一位市議員也因此發現了他在議會質詢的好題目,他拿出紐西蘭和澳洲美麗的樹葬區風景照片和我們正在整修的小花園做對照,大聲斥責我們經費太少、面積太小、設計簡陋、標示不明等等,簡直一無是處。翻閱議會紀錄,很少看到官員因為沒錢還努力做事而受到指責的。民意代表的監督本來應當是政府革新的推力,卻常常因為不擇手段的私心自用,而成為阻力。議員的演出被某大報加油添醬製成斗大的標題,殺傷力十足。難怪一些資深公務員曾經告訴我:監察院只管做錯事的,卻不管不做事的,多做多錯是公務員的宿命啊。豈只監察院!豈止媒體!

  幸好民眾熱情,也明是非,並不因此動搖對我們的支持,當我們推出「生前預約」一百個免費名額時,一天之內立即爆滿,我們只得將名額增加到五百。

生命新境界

  全國第一場樹葬終於在2003年十一月十日舉行,由馬市長主持。木柵多雨,我們一直擔憂著陰晴不定的天氣,那天早上陽光卻難得地露出笑容。在「守著陽光守著你」、「台北的天空」歌聲中,三位往生者的家屬捧著可分解的骨灰盒,輕輕放在羅漢松下面、四十五公分深、預先挖好的樹洞裡,覆蓋上泥土,栽種一株聖誕紅,再獻上鮮花。接著走近大理石紀念牆,將刻有親人名字、生卒年月的紀念牌,鑲嵌在牆上,留下永恆的記憶。

  現場溫馨、莊嚴的氣氛,家屬豁達的態度,感動了在場的眾多媒體朋友。中時晚報記者全光輝當場訪問了親手將老伴的骨灰葬在羅漢松下的陳培基老先生,他說:“老伴生前最喜歡大自然,我希望把她葬在樹下,化做春泥更護花,完成她生前最大的心願。”他也為自己「預約後事」,將來要和老伴葬在一起,與大自然永遠為伴,為這一生畫下完美的句點。尹小姐則說,媽媽生前喜歡大自然,希望往生後能回歸山野,靈骨塔遠離土地,太孤單,因此選擇葬在羅漢松下,讓媽媽長眠風光明媚的青山綠野,也算是完成媽媽的心願。

  次年二月二十一日,九十一歲往生的陳老先生因為生前種了許多杜鵑花,選擇杜鵑花叢灑葬,成為園區的第一位灑葬者。視障者組成的啄木鳥樂團奏著悠揚的弦樂,家屬將骨灰灑在杜鵑花叢裡,殯葬處同仁接著灑上一層泥土,防止骨灰隨風飛揚,再灑上一層玫瑰花瓣,憑添幾許浪漫。聯合晚報戴安瑋記者報導,陳老先生的兒子肯定殯葬處的規畫,隆重、經濟又環保。老先生的兒子也瀟灑地告訴中時晚報記者喬慧玲,“想想,人若死後有知,卻將他侷限在小小的棺材裡或骨灰罈中,豈不更殘忍?還不如回歸大自然,自由自在。”

  樹葬滿周年時,小小的園區中總共有一百六十七位往生者選擇了這種自然又環保的葬法,年齡從九十三歲的高齡長者,到出生才三天的折翼小天使;有旅居美國的僑胞選擇落葉歸根;有遠道來自日本的友人;也有一個家族將兩百年來的十名先人遺骸同時樹葬。一位陳女士每週都自動到樹葬區澆水、照顧花草;還有的父母在樹木周圍插上小風車,五顏六色的風車在風中轉啊轉的,讓「富德生命紀念園區」充滿了生命力。 往後許許許多多民眾不斷用行動表達了他們的認同,2005年清明前後,還不到一年半的時間,樹葬者增加到了兩百六十位。

  誰料得到呢?兩百坪的山坡地。零預算。眾人迴避的殯葬業務。無人看好的創舉。在少數公務員的努力下,得到了市民支持,聯手創造了花繁似錦的生命新境界。

  不可能的夢想終於變成了可能。
  
  從2007年開始,台北縣、高雄市、宜蘭縣、台中市、屏東縣開辦樹、灑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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